治水“勞”而無功? 只因康熙冤枉了一人康熙三十六年(1696年)春,皇帝率大軍離京,親至西北,準備給負隅頑抗的準噶爾軍隊最後一擊。三月二十五日,大軍抵達寧夏境內的橫城堡。橫城堡是明朝興建的軍事要塞,西臨黃河,離渡口只有三裏地。康熙帝遙望滔滔河水,百感交集,禁不住作詩一首: 歷盡邊山再渡河,沙平岸闊水無波。 湯湯南去勞疏築,惟此分渠利賴多。 靳輔 《康熙南巡圖》第三卷 《黃流巨津圖》頁,明,陳洪綬繪 靳輔《治河方略》 他這一生之中,當真是危機四伏,屢逢勁敵。擒拿鰲拜,削平三藩,收復台灣,對抗沙俄……雖然磕磕絆絆,所幸皆有驚無險。唯獨眼前這一道黃河,自康熙十六年(1676年)決定治水以來,整整用去二十年了,卻始終沒有解決。詩中的“湯湯南去勞疏築”一句,用個“勞”字,正顯出康熙帝對本朝治水工程的反思與自嘲。 擇用靳輔 支持他放手一搏 據《清聖祖實錄》載:“朕聽政以來,以三藩及河務、漕運為三大事。夙夜廑念,曾書而懸之宮中柱上。”康熙帝所憂慮的三件事,從短期來看,其實是同一件事。河務,目的是解決水患,便利漕運。漕運,目的是充實國庫,儲備好軍資糧餉,俾得以剿滅三藩。但是從長遠來看,三藩尚可盡滅,河務和漕運卻年年不免,所以後兩者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問題。 漕運要走水路,京杭大運河自然是重中之重。因此吳三桂舉兵以後,康熙帝急命堂兄康親王率軍南下,救援浙江。至康熙十六年(1676年)三月,清軍重新控制住福建、江西等省,使浙江變作後方,不復有兵災之慮。康熙帝把握時機,立刻啟動了治水工程。 康熙帝所相中的人,是時任安徽巡撫的靳輔。靳輔,字紫垣,隸屬八旗漢軍中的鑲黃旗,根正苗紅,兼且用功苦讀,康熙九年(1670年)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,次年更出任安徽巡撫。他是崇禎六年(1633年)生人,任巡撫時,年齡尚不滿四十,卻被交予一省之行政事務,其才幹可以想見。 靳輔治理安徽的那幾年裏,特別留意水利問題,尤其是黃河的泛濫問題。原來“靖康之變”以後,宋軍受所謂“長江天塹”的啟發,曾故意破壞河南的黃河堤防,欲制造一條新的“天塹”以攔阻金兵。黃河本來是從河南向北,流進渤海,至此竟折而往南,取道皖北、江蘇,流到了黃海去了。而黃河南下,自然和淮河相撞,二水疊加,河道裏水量暴漲,沿岸溢出,就釀成洪災。安徽省本就被長江和淮河的水災所苦,這時添了黃河,老百姓可真是倒足大黴。不敢種地,就只好外出經商。所以徽州商幫,赫赫有名,其實是當地的環境使然。 京杭大運河和淮河相交。黃河南下,非但影響淮河,更影響了大運河的漕運。所以康熙帝知道靳輔積累了相當豐富的治水經驗,便將他調任河道總督,主抓黃河、淮河等河道政務。靳輔果然沒讓他失望,一上任就遞交了八道奏疏,分作八個問題,闡釋該怎樣治河。概要說來,就是把黃河分流,削弱其對淮河的影響,同時給京杭大運河新挖一段河道,使運河獨立出去,不再受黃、淮影響,從根本上解決漕運問題。康熙帝認可他的想法,撥款撥糧,全力支持他放手一搏。 束水攻沙 淹沒了明朝祖墳 靳輔以前,明朝中後期有一位潘季馴,曾四次治河,並自創了一套“束水攻沙”之法,取得了一定成效。所謂“束水攻沙”法,其原理說來簡單,乃是加固河道,築壩築堤,提高水位,使河道裏水量加大,水流劇烈,就會把河底沈積的泥沙帶走,泥沙不再淤積,水位就不會升高,河水不漫出堤壩,自然就不會再形成水災。可是說來簡單,現實卻極費人工。光是潘季馴的最後一次治河,築堤工程就接近三十萬丈,所花費的人力、物力、財力皆難以計量。 潘季馴窮盡十幾年的光陰,總算把淮河末段的一系列出水口全部閉塞,又興建了高家堰水壩,使洪澤湖變成儲蓄淮水的大水庫。倘若黃河下遊的泥沙淤積,有泛濫之險,危及漕運,便大舉放出淮水,衝動泥沙,將泥沙帶進黃海。以最輕便的開閘之力,收疏浚之效,可說是“四兩撥千斤”的高明策略。 靳輔非常佩服潘季馴的“束水攻沙”法,此番治水,正是師其故智。可是黃河的水勢往往比淮河要大,淮水若不敵黃水,就會被倒撞回來,使水庫附近的地區,淪作澤國。所以潘季馴治水的後期,要不斷加高加固高家堰,以求其所蓄的水勢足可戰勝黃河。靳輔既然是依著他的思路治水,自不免重復這一項操作,不料竟造成意外的惡果。 需知明清時期,國家定都北京,經濟上則倚靠東南。這就把中部一帶,變作了次要地區。朝廷不肯放黃河北上,又不敢讓水勢衝擊到東南漕運,就只好犧牲掉中部地區,盡量散去黃河水。這是東、南、北三方利益權衡的結果。因之,明清以後的治河方略,都默認放棄了皖北附近的淮安、泗州等地。特別是洪澤湖岸邊的泗州城,城郊有朱元璋的祖墳,稱作祖陵。潘季馴治河時,淮水曾漫至祖陵的石階,可是他放任不管,硬撐到水勢消退。到了清朝,自然更沒人顧念明祖陵了,毋寧說前朝祖墳,沒了更好。所以靳輔鞏固高家堰以後,康熙十九年(1680年)的一次黃河水災之中,淮水倒流,洪澤湖面積拓寬,明祖陵居然永沈湖底,直到1963年水位下降,遺址才露出來重見天日。 廟堂爭論 康熙帝執意幹擾 靳輔舍棄了一部分地區以後,另一部分地區的水患果然就得到整治,至康熙二十二年(1683年)取得階段性的成果。康熙帝滿懷希望,次年九月特地到南方巡視,哪知一看之下,竟大失所望。 康熙帝為何失望?原來靳輔治水,首要的目標是保證京杭大運河的漕運安全。這目標雖然不錯,卻是上一階段的“舊目標”了,不符合最新需求。蓋因歷史發展到康熙二十三年,不但三藩皆平,連台灣島都被福建水師收復了。海內升平,普天同慶,康熙帝最著急的不再是國庫虛實,而是老百姓踏實生活,千萬別揭竿造反。所以這一階段的治水目標,其實是安民維穩。 康熙帝巡河之後,覺得靳輔雖然解決了黃河下遊的淤積問題,對老百姓卻非常不利。將淮水集中到水庫裏面,不但使兩岸的灌溉受損,水庫附近州縣的農田更經常被淹。康熙帝深知朝廷不該和黎民爭利,有意斥巨資疏浚海口,使黃河可以順利下行,避免再利用淮水,幹擾農業。正好這時收到安徽按察使於成龍的奏議,他便打算讓於成龍主持其事。 康熙一朝,有兩個於成龍。年長的那位,是山西永寧人,康熙帝那句“天下廉吏第一”就是稱贊他的。年輕的那位,和靳輔一樣是八旗漢軍的鑲黃旗人。兩人都以清廉著稱,惺惺相惜,老於成龍曾舉薦小於成龍擔任江寧(南京)知府。康熙帝南巡抵達江寧之時,特地將小於成龍嘉勉一番,擢升他做了安徽按察使。 於成龍當了安徽百姓的父母官,目睹靳輔治水破壞當地農業,自是義憤填膺,立刻上奏朝廷,一則直斥靳輔之惡,一則提議疏浚海口。康熙帝正有此意,便詢問靳輔可否更換治河方略,以求兩全其美。靳輔的答復則是:依據丈量結果,黃河海口比內陸要高出五尺,倘若疏浚海口,則海水倒灌進河,會引發新的災難。 可是靳輔雖然據理力爭,群臣卻看出他有“抗旨”傾向,紛紛落井下石。靳輔因此漸漸失去康熙帝的支持和信任,拖到康熙二十七年(1688年)的三月,終歸是被革職了。 自嘆自嘲 不知道何日功成 靳輔被革職以後,康熙帝的治水大計是不是就一帆風順了呢?答案是否。靳輔剛剛倒台,康熙帝就接到兩個報告。壞的報告,是說漕運阻滯,提議派靳輔解決。好的報告,則是說靳輔主持挖掘的備用運河開通了。兩個報告,其實都是肯定靳輔的治河有功。康熙帝思忖再三,唯恐其成果被毀,急忙指示新上任的河道總督,所有建好的水閘、堤壩、引河,皆依照靳輔昔日所定的章程行事,不需要擅自變動。 接替靳輔擔任河道總督的人,是八旗漢軍鑲藍旗的王新命。此人當了四年的河道總督,直至康熙三十一年(1692年)二月,被揭發貪汙公款數萬兩,革職查辦。康熙帝因此更思念靳輔,敦請他再次出山。可是靳輔年近六旬,體衰屢病,勞碌之下,當年十一月就累死了。 靳輔死後,尚有誰人可用?康熙帝思來想去,只有於成龍比較可靠,因此宣布由於成龍繼任河道總督。以前,於成龍曾彈核靳輔無緣無故開鑿河道,疲敝百姓。但是他欠缺治水的經驗,無法推翻靳輔之論。後來他遍閱諸書,推究古人的治水方略,這才懂得了誰是誰非。他上任以後,完全按靳輔的方案執行,面對康熙帝的疑問,坦然答道:“臣彼時妄言,今亦視輔而行。” 於成龍擔任河道總督,鞠躬盡瘁,八年後因勞累過度,死在任上(其間,於成龍回家奔喪,由董安國做了三年,後再由於成龍繼任)。兩江總督張鵬翮調任河道總督,繼續治理三年,至康熙四十二年(1703年)取得顯著成效。同年,康熙帝第四次南巡,乘船觀堤,欣然說道:“朕此番南巡,遍閱河工,大約已成功矣!” 統計康熙帝治理黃河,共用去二十六年。本文開篇,康熙帝親征準噶爾之際,河道總督是董安國。董安國不得其法,次年便因無能而被罷職。康熙帝看著滔滔河水,回想二十年來的治水歷史,倘若不是他橫加幹預,靳輔一定卓然有成,又何苦將此麻煩之事,留給後面的那些“半吊子”呢? 詩中的“疏築”二字,分指疏浚河道、築堤築壩,兩件事都是經年累月,花費了巨大的人力、物力和財力,而遲遲不見奏功。如此疏築,究竟是不是“勞”而無功?康熙帝當時是沒把握的,他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,甚至此生能不能目睹河務竣工。他唯一確信的是,他將會督率群臣,毅然決然,把靳輔的方案驗證到底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