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奏批鰲拜,深受康熙欣賞的熊賜履寫詩罵自己,只因這事金庸的《鹿鼎記》裏,敘韋小寶回揚州辦事,聽聞吳三桂舉兵造反,叫師爺誦讀解說朝廷斥責吳三桂的詔書。張勇、趙良棟、王進寶、孫思克,以及天地會的李力世等在側旁聽,均想:“聖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,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,不提半句滿漢之分,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,可十分高明,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。” 熊賜履 這一道詔書,歷史上稱作《宣諭雲貴等處官民敕》,實際作者是當時翰林院的掌院學士熊賜履。正是他引導康熙帝躬行儒學,集中解決老百姓的生計問題,後來又被選中輔導皇太子,可見康熙帝對他的器重之深。他的《澡修堂集》裏,有一首詩曰:“存誠主敬工夫大,列聖相傳只此難。何物老傖堪受此,銜恩出直淚闌幹。”就是康熙帝賜予他一副對聯,聖恩浩蕩,讓他這個“老傖”感動得涕淚交流,因此而作了這首詩的。 《澡修堂集》 按說“老傖”之謂,乃是南方人的臟話,比如章炳麟的《新方言》就解釋道:“今自鎮江而下,浙閩沿海之地,無賴相呼曰老傖。”熊賜履是湖北孝感人,此前一度蟄居江寧。江寧是南京的舊稱,和鎮江離得很近。他以“老傖”自居,那就好比是北方人罵“老王八蛋”,非但不文雅,兼且不自重。 一個人要感謝聖恩,無論如何謙卑,總不至如此自辱。熊賜履卻是當真做過一件缺德事,結果被人揭發,弄到革職出京,因之自稱“老傖”倒是不算苛責。 忠肝義膽 帝王之師 熊賜履是崇禎八年(1635年)生人,父親熊祚延是明末秀才。崇禎十六年,張獻忠橫掃湖北,熊祚延組織團練反抗,被流寇所殺。熊賜履沒了父親,全靠母親拉扯大。他閉門苦讀,順治十五年(1658年)高中進士,光耀門楣,康熙四年(1665年)升任內翰林弘文院侍讀。 清朝當時沒有設立內閣,而是分立內國史院、內秘書院和內弘文院,簡稱內三院,後來又把翰林院合並進來,分別稱作內翰林國史院、內翰林秘書院和內翰林弘文院。內翰林弘文院的職責是議論古今政治得失,給皇帝和皇子講課。熊賜履推崇理學,曾著《閑道錄》抨擊王陽明的學說,提倡“明善”“主敬”等宋儒觀點,思想上比較復古,所以又有人批評他是反動理學家。 是否反動,無關宏旨,且不去管他。但是宋儒的忠義精神,確實影響了熊賜履,使他面對看不慣的事情,可以挺身而出,仗義執言,不畏懼權勢。正是《閑道錄》完稿那年——康熙六年,他大膽上奏:“王道必以正心為本。”批評鰲拜等四大輔臣的做法是禍國殃民,破壞社會穩定,進而指出要依靠儒學,使滿漢團結。鰲拜厭惡他妄言朝政,要治他的罪,康熙帝卻非常欣賞他的意見,表示:“彼自陳國家事,何豫汝等耶?”硬是將他給保了下來。 鰲拜集團覆滅後,熊賜履升任內翰林國史院學士。內翰林國史院的職責是撰擬表章、編纂皇帝的言行實錄,這就使他和皇帝的關系更近了。康熙九年八月,內三院被並作內閣,又重新拆出翰林院,由熊賜履擔任掌院學士。這以後的幾年裏,熊賜履深知皇帝年幼,尚可塑造,因此竭力講學,千方百計給皇帝灌輸儒家的內聖外王之道。 康熙十二年,朝廷決計撤藩,熊賜履積極輔佐皇帝平叛,韋小寶聽到的那篇《宣諭雲貴等處官民敕》就是他所擬的。敕文要求老百姓各按職業,並不株連,有能擒斬吳三桂者則予以重賞,有率眾來降者則論功敘錄,從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吳三桂的勢力。康熙十四年,以熊賜履素有才能,居官清慎,升他做了武英殿大學士,官居正一品。 誤擬票簽 五內俱焚 其實撤藩之前,熊賜履持的是反對意見。他知道歷史規律,撤藩則三藩皆反。但是皇帝堅決撤藩,儒家的忠君愛國之念,激發了他的使命感和責任感,讓他義無反顧,支持皇帝。這是儒家精神中追求道德完美的一面使然。 雖然人無完人,但是儒家,特別是宋儒,就偏偏強調做完人。熊賜履後來之所以做出一件缺德事,害得他幾乎身敗名裂,恐怕正是和這種追求完美的執念有關。 他所做的那件事,就是康熙十五年(1676年)的嚼簽案。時值三藩軍勢的膨脹期,西南失守,天下震動,而明朝宗室和鄭經集團則打算渾水摸魚。各地急奏不絕,內閣的票擬匆促,就常常出錯。所謂票擬,是指內閣大學士先讀奏章,將建議寫到小紙片上,稱作票簽,夾在奏章之中,進呈皇帝參考。康熙朝的內閣由四殿二閣構成,四殿是中和殿、保和殿、文華殿和武英殿,二閣則是文淵閣和東閣。四殿二閣,滿漢各一,合計十二個大學士。十二人都是飽學鴻儒,但是文無第一,相互間不免有競爭情緒。保和殿大學士杜立德,年逾花甲,經常有糊塗之態,讓事事精細、追求完美的熊賜履很不滿意。可是那年七月,熊賜履卻把陜西總督哈占“報獲盜犯、開復踈防等官”的票簽給弄錯了。 哈占所言“開復”是要將以前被免職的官員復職,熊賜履的票擬則是:“三法司核議具奏。”意思是要刑部、大理寺和都察院會同審理。三法司核議,這是朝廷處理重大案件的舉措,比如死罪中需要處以斬刑、絞刑,在京的才交由三法司會審確認。哈占說人家捕獲盜犯,該當官復原職,熊賜履給皇帝的建議卻是從重議罪,簡直莫名其妙,全不沾邊。 康熙帝讀到票簽,付之一笑。他早就習慣了內閣的誤擬,一直秉承儒家的精神,寬仁以待,本來該是罰俸的事,往往一句:“他們心亂了,本無大事。”就不再追究。他看到票簽,照舊只是問了一句:這是誰人所擬?當個笑話,無傷大雅。熊賜履卻是五內俱焚。 執念太深 鑄成大錯 大凡自矜自高之人,最難以容忍和接受的,便是承認錯誤。何況熊賜履素以“帝師”和“楷模”自詡,看不慣別人出錯,更不肯變成和別人一樣。因此他慌急之下,居然就動了邪念。 原來內閣的票簽,紙條很小,有時不便署名。康熙帝退回票簽,眾人要第二天查對原簽(底稿)才知道是誰所擬。結果次日五鼓,熊賜履便趕到內閣,命人取來原簽,居然將原簽嚼了咽了。又想到杜立德是個老邁糊塗的人,索性取來杜立德的一條原簽,撕去一截,將錯簽謄到上面,打算嫁禍給他。 熊賜履做完這事,等到杜立德進來,便迎上去說:“老先生昨又錯批了本了。”沒想到杜立德這時候竟一點兒不糊塗了,看罷只道:“昨日不曾見此,是何緣故?”立刻招人查問,何以只有這一簽短去一截?這時,保和殿的滿族大學士索額圖從旁說道:“這容易。查昨日幾本、幾原簽,即可知是誰錯。”一查之下,發現熊賜履缺了一簽。熊賜履只好硬著頭皮,怒道:“這樣,難道原是我作弊不成!”雙方爭執時,突然有人出頭指認熊賜履。原來此人昨晚去親戚家喪事守夜,來得更早,躺在炕上休息時,親眼看見熊賜履翻閱原簽,取了一條咽下。 熊賜履至此無話可說。眾人將事情交至吏部,康熙帝沒有辦法,只好秉公處理,下旨將他革職,後來又說:“熊某之德何可忘?我至今曉得些文字,知些道理,不虧他,何如有此。” 其時,吳三桂軍隊殺進湖北,隔長江和清軍對峙。熊賜履不敢返家,蟄居江寧。江寧有個織造局,負責向宮中供應絲織品,管事者稱作郎中。當時的江寧織造郎中,是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。曹璽揣摩上意,格外關照熊賜履,兩人往來頗密。曹璽死後,江寧民眾把悼念他的詩詞結集出版,作序者就是熊賜履。後來康熙帝巡視江南,果然特別召見熊賜履,並給他題了“經義齋”三字匾額,至康熙二十七年(1688年)又讓他回朝擔任禮部尚書,四年後調任吏部尚書。 存誠主敬 老傖自新 熊賜履重回朝廷,如獲新生,自然是如履薄冰,兢兢業業,堅決以儒家的美德自律了。至康熙三十八年,他奉命教育太子,以“東閣大學士”的資格,再一次列席內閣(東閣,是太子讀書的地方。太子的住處稱作東宮)。推本溯源,這都是他當年向康熙帝倡導儒學之功。師恩深重,換來康熙帝的寬仁大量,可說是因果相生。 康熙四十一年(1702年)冬月十五日,康熙帝召見熊賜履詢問疑難,很是滿意,當晚親題了一副對聯給他,派內監捧出。聯曰:“存誠涵物理,守敬積天真。”又傳旨道:“卿學本如此,道其實也。” 存誠守敬,其實就是存誠主敬,意指恪守誠敬,是宋儒的律身之本。熊賜履詩中的“存誠主敬工夫大”一句,便是由此聯而來。第二句“列聖相傳只此難”則是他本人的切身感受。其實人非聖賢,孰能無過?關鍵是犯錯以後,是不是知道廉恥,能不能悔過自新。第三句“何物老傖堪受此”以“老傖”自比,雖然失之俚俗,倒確確實實是他的肺腑之言,視作性情流露的第一反應,亦無不可。末一句的“出直”是“直出”倒裝;“闌幹”則是“縱橫”之意。所謂“淚闌幹”者,就是老淚縱橫,涕淚交流。 熊賜履捧著皇帝的褒獎之聯,銜恩直出,又是慚愧,又是歡喜。所慚愧的,自然是昔年做下的缺德事。所歡喜的,則是他正視了錯誤,努力自新,最終再次贏得了皇帝的器重,這一生畢竟無愧於儒家精神。他作詩時所流下的淚水,是足以洗刷他這二十幾年來所積壓的憋屈感了。 (原標題:“帝師”熊賜履為什麽寫詩罵自己?) |